第4章 蔗姑

朱长寿从未见过师父这般失态!

九叔那张素来古井无波的面皮此刻如同戏台上的脸谱,从耳根烧到脖颈的潮红尚未褪去,又刷的惨白如纸,最后定格在铁青色,活像灶台上发霉的腌菜。

"咔吧!"

手腕突然被铁钳般的手掌扣住,朱长寿险些一巴掌拍了过去。

九叔指尖的茧子硌得他生疼,平日说话总是端着的师父此刻像是被火燎了尾巴,压着嗓子急声道:"听着,有人问起就说为师去省城办急差,少则三日多则五天!"

话音未落,青布道袍已卷着风窜向西墙根。

"哎师父您……"朱长寿话音卡在喉咙里。

但见九叔脚尖在墙砖缝里一蹬,整个人鹞子似的翻上墙头,偏生那义庄的墙有些风化,"哗啦"崩落几块碎砖。

外头随即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,夹杂着压抑的痛呼。

"莫不是撞见了索命无常……"朱长寿揉着发红的手腕嘀咕,背后"哐当"一声巨响惊得他原地蹦起三尺高。

两扇柏木门板拍在墙上直打晃,晨光里闯进个穿绛红对襟衫的妇人。

四十许的年纪,鬓角簪着朵火辣辣的扶桑绢花,腰间银链缀着的八卦镜叮当作响。她柳眉倒竖环视庭院,耳垂上翡翠坠子随着急促呼吸晃出残影。

"林九呢!我方才分明听见他扯着破锣嗓子喊话!"

妇人的嗓门亮得能震落房梁灰,偏生尾音打着颤,倒像是掺了三分委屈。

朱长寿缩着脖子往供桌后挪,赔笑道:"您怕是听岔了,师父天没亮就……"

"放他祖宗的屁!"妇人一掌拍在院子里的石桌上,竟震得石桌下的灰簌簌直落,"这么多年了,林九哪回不是用这套说辞搪塞我?当年好不容易从茅山跑到了灵幻镇,结果这个混蛋竟然跑去四目师兄的道场躲了起来!"

直到此时,朱长寿这才看清妇人面容。

妇人生得一副极具辨识度的鹅蛋脸,线条柔和中带着几分俏皮,眉骨微凸,眉形俐落如柳叶,末梢轻扬处藏着狡黠的气韵。妇人虽是浓眉大眼,可双眼灵动有神,杏仁状的瞳孔里似有星子流转,笑起来时弯成月牙,下眼睑浮起饱满的卧蚕,透着不假雕琢的亲和感。鼻梁小巧而挺括,鼻尖微微上翘,为整张脸添了几分娇憨。嘴唇厚薄适中,唇珠分明,嘴角天生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。

虽然长得温婉,可妇人的性格却显得有些泼辣,岁月留下的眼尾细纹里裹着江湖气,最扎眼的是腰间别着柄铜钱剑,剑穗上串着三枚发黑的僵尸牙。

"看够没?"妇人忽然欺身上前,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戳向朱长寿的眉心,"我是你蔗姑师叔,往后要改口叫师娘的人!"

朱长寿被扑面而来的沉香味呛得连退三步,后腰撞上老藤椅才站勉强稳。

这哪是想象中温良贤淑的师娘,分明是母夜叉转世!

"怎么,嫌你师叔配不上那老古板?"

蔗姑忽然收了怒容,一屁股坐在藤椅上跷起二郎腿,"当年在茅山,多少师兄弟追着我送胭脂水粉。偏生你师父这个榆木疙瘩,就盯着米棋莲那个贱人,从不拿正眼瞧我……"

她说这话时指尖绞着衣角,倒显出几分小女儿情态。

朱长寿正不知如何接话,忽见蔗姑从挎兜里摸出一串白骨念珠抛来,那珠子散发着阴寒的气息,每颗都刻着细密符文,在日光下泛着青惨惨的光。

"听四目说你还用着大关刀?"蔗姑嗤笑着掸了掸裙摆,"这是用百年僵尸王的天灵盖磨的,灌注灵力打出去,任他铜皮铁骨也得炸个窟窿。"

她说着突然压低声音,"别学你师父死要面子,当年为取这头骨,我在乱葬岗可是守了七天七夜……"

朱长寿摩挲着念珠上的刻痕,咧嘴一笑。

自打自己拜师以来,九叔总说时候未到不肯传法,倒是这位泼辣师叔……

"咳!"蔗姑突然清了清嗓子,眼神飘向院中新扎的纸人,"那个……你师父真说三五日就回?"

"千真万确!师父说最多三日……"

朱长寿话到一半顿住,只见蔗姑又掏出本泛黄册子甩过来。

《僵尸语录》四个朱砂大字刺得他眼皮直跳——这可是茅山非嫡系不传之术!

"怕什么!"蔗姑"啪"地将册子拍在了桌上,"当年我偷学请神术,你师祖也不过罚抄三百遍清心咒。拿着!"

她突然起身逼近,朱长寿这才发现她发间藏着几根白发,"等你师父回来……"

话音戛然而止。

院里芭蕉沙沙作响,蔗姑望着九叔翻墙的方向出神。

良久,她从怀里摸出个褪色的同心结,轻轻搁在石桌上。

"告诉你师父,大师兄派我去平安镇驻守三年。"她转身时裙裾扫落几片枯叶,"黄师弟守腾腾镇,钱师兄在李家村……如今半个茅山的人都散在方圆百里。"

朱长寿心头突地一跳。

平安镇,大师伯竟然将这股安排在了平安镇!

他偷眼去瞧,正撞见蔗姑抬手抹眼的动作。

"师叔为何不亲自……"

"我要他心甘情愿地见我!"蔗姑猛地回头,眼底水光未退,嘴角却噙着笑,"这么多年都等了,不差这三年。只是……"

她忽然伸手拧住朱长寿耳朵,"你若敢帮着那老东西躲我,仔细你的皮!"

朱长寿龇牙咧嘴地讨饶,瞥见蔗姑腰间晃动的玉佩——分明刻着九叔的道号。

待要细看,那抹绛红已风风火火卷出门去,唯有笑声在院墙外回荡:"告诉林九,我在柳杨镇等着他!"

夕阳把朱长寿的影子拉得老长。

他摩挲着冰凉的骨珠,忽然听见墙角传来窸窣响动。

九叔道袍上沾着草屑,正扒着墙头探头探脑。

"走、走了?"

"师父,蔗姑师叔她……"

"打住!"九叔翻墙的姿势僵在半空,"去屋子里把雄黄酒拿来,为师脚踝好像肿了……"